故纸堆

“你不爱我的时候，我是死的；只有你爱我，我才能是一个活人。”

 

弗朗西斯爱亚瑟·柯克兰，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

亚瑟常常叫他滚蛋。他不领他的情，弗朗西斯也习惯，亚瑟·柯克兰就是这个性格，什么时候能转性才叫见鬼。他也就喜欢他这性格，他骂人的时候本来就粗的眉毛会挤成一团，低沉口音又急又含糊。

柯克兰不喜欢他？这可做不得准。这事儿亚瑟自个儿都说不定不清楚。弗朗西斯也不清楚，但他清楚自己，这就足够。或许他再也不会像爱柯克兰这样去爱别人了……这是一种糟糕的直觉。他会丧失爱的能力——他会死去。

有一回他在亚瑟公司楼下搞行为艺术，扮一个给钱才动的吝啬鬼。亚瑟下楼来的时候看见弗朗西斯，全身涂得像鬼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边。亚瑟给他扔了一个分币，弗朗西斯便动起来，走到他身前递给他一枝玫瑰，同时一脸真诚地说了句话。

于是柯克兰转身就走，玫瑰都没有拿。

于是弗朗西斯一手抱着自己的小钱罐一手拿着玫瑰追上了亚瑟·柯克兰，一个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他们走在街上，亚瑟的脸色难看极了，手上拿着弗朗西斯给的玫瑰，暂时没来得及发现那个是塑料的。

弗朗西斯倒是很自在。他走在亚瑟旁边，还算识趣地没有说话。他只是不时地转头看一看柯克兰，用那种旁人都看得出的充满爱意的眼神。柯克兰不喜欢露骨，弗朗西斯知道，可是有些事情不露骨一点，难道还等着它在体内爆炸吗？爱情之于他是生物炸弹，之于他这类人都是。

柯克兰不是他这类人。有时候弗朗西斯会尖酸地嘲讽他的麻木，嘲讽他行尸走肉般没有情感。弗朗西斯这辈子都在讴歌情感，亚瑟说他一脑袋的浆糊，弗朗西斯却说一脑袋情感的浆糊倒也不错。他不在乎思想，不在乎科学。而那些都是亚瑟所在乎的，所以他们彼此总是争吵，亚瑟回讽说他愚妄自大，绣花枕头，他们吵得不可开交。

吵架总是被弗朗西斯结束。因为他总是在最后开心地笑起来，说他们这样争吵就像是对夫妻。感情破裂的夫妻也没关系，至少他们相爱过。弗朗西斯纯粹只是喜欢夫妻这个词，有一种法律上的承认感和强制感。

他们住得很近。邻居关系。应该说是亚瑟·柯克兰搬过来以后，弗朗西斯跟着他搬的，高昂的租价让他很是肉痛了一阵子：弗朗西斯的物质生活过得并不如亚瑟好；虽然他也不大需要物质上的东西。

“其实你大可报警。但你没有。”弗朗西斯趴在阳台上，如此总结。

亚瑟在隔壁阳台上恶狠狠用眼剜他，劈手夺过弗朗西斯手上自己的内裤。

“闭嘴。”他把门重重摔上。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仍旧趴在阳台上，看柯克兰的阳台门。

弗朗西斯和亚瑟像这样相处，如果要论个什么输赢的话，基本都是他输。弗朗西斯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看亚瑟顺眼，有时候他也会想，要让这被他惯坏了的家伙尝尝受冷落的滋味。可是他没有一次成功过，计划往往在第二回看到柯克兰时就宣告破产，而柯克兰对他的冷落还一点感觉也没有。

所以要这么说的话，弗朗西斯还是连底裤都输掉了的那种，从来没得翻盘。

有时候弗朗西斯心情不太好，准定是因为亚瑟那几天一直加班，住在公司里，他们会见不到面。弗朗西斯每次看见隔壁不开灯就不自在，于是爬去亚瑟房里把他的灯打开，然后爬回自己家工作。弗朗西斯深夜工作，毕竟行为艺术赚的到底微薄。他工作到一半就又去关掉亚瑟家的灯，然后工作到自己去睡觉。

但这事亚瑟从来不知道。

有一回他夜里下班回家，看见灯开着，屋里东西却一件没丢，想去问问弗朗西斯，却最终没问。然后他去洗澡。弗朗西斯从阳台进来的时候他水声刚停，下半身裹着浴巾走出来——庆幸他还裹着浴巾——和弗朗西斯打了个照面。

弗朗西斯是匆匆地走的，原路返回。亚瑟都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情绪，弗朗西斯便走了，像是用逃的。亚瑟赤着脚踩在地板上，看着没关好的阳台门愣了好一会儿神。

弗朗西斯回到家里关了灯才好受了些，工作也不能做了。他和柯克兰从前保持的那些距离被无意间打破了，他不清楚这算不算一件好事。毕竟柯克兰的感情还不能确定……他觉得自己可悲起来。他头一次，头一次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已经死了，却还要因此再度死去。

亚瑟·柯克兰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心是不听理性指挥的，它愿意爱谁就爱谁。柯克兰有什么可爱的？弗朗西斯愤愤地质问自己，脑子里却难以遏止地去回想刚刚白亮亮的灯光下的亚瑟·柯克兰。

真的。他们谁也不了解情感。弗朗西斯失败了。他想或许可以认为自己对柯克兰只是出于生理欲望，物质需要。亚瑟其实外表上还挺过得去的。这样子就可以假设这一切与情感无关了，只是弗朗西斯复又惊恐地想到，这其实等于是剥夺了他所具有的爱的能力了——在亚瑟这里，他必须承认，自己是认真的，一生中有且仅有一次的认真。

然而柯克兰明白吗？

弗朗西斯自我质疑，又自我肯定。他这样表现起来像是坐在台阶上揪花瓣的小姑娘。他爱亚瑟，他也想活。亚瑟如果不爱他，他这辈子就完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