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堆

我那时候就爱你。一直到现在都爱你。

 

安东尼奥头一次遇见伊莎贝拉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粉白色的吊带裙，俏生生立在他面前，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几分骄纵气象，小低跟凉鞋踏着地面，笃笃地响。

安东尼奥一把抱起她来，伊莎贝拉不服气的自然卷头发蹭着他的面颊。他愉快地笑起来。小姑娘的脚踹了一把他的腰，调笑性质，足踝一翻把他衬衫扯出一截，安东尼奥手下意识抓住她，伊莎贝拉便格格地笑出了声。

“我要跳舞，安东尼奥。”她勾着安东尼奥的脖子，说。

“现在？”他惊讶。

“不行吗？”

“我没说过。”安东尼奥只愣了一瞬，把她放下来。他的吉他没带过来，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儿遇上伊莎贝拉。他们来到一间无人的房间，门一关便和外面的嘈杂乐声隔离开来。

“你替我打节奏？”她以起始姿站立着，“欢愉调就好。”

“看在没有吉他的份上。”安东尼奥在床上坐下来，微笑着看她，“来吧。”

他的掌声响起，她的身体也动起来。安东尼奥不知伊莎贝拉是如何发现他的，她只是站在他面前，老成地说出他的名字，然后一切就都水到渠成。她看起来像个偷溜出来来到姐姐的舞会的小妹妹，但她不跳那些交际舞，她跳安东尼奥最喜欢的那个，她说：“我知道你，你弹弗拉门戈吉他？”这甚至都不像个问句，而他只得点头承认。

她天生适合弗拉门戈，从头到脚都无比适合。她有着这样的灵魂，而外壳学起来自然轻易。伊莎贝拉。她跟着他的掌声移动步伐，旋转，挪移，她像他乐声的提线木偶，空气里存在着某种力，她依着那种力左摇右摆，前倾后仰，但始终都回到一个中心，她最初站立的位置上来。她的最普通款式的低跟凉鞋有力地击打地面，和他的掌声合二为一。她的单层镂花裙摆空荡荡地扬起来又落下去，高高扎起的马尾辫的发丝好像在抽打空气。

安东尼奥的掌声逐渐失去了意义。伊莎贝拉自顾自地跳了起来，现在是她在主导，她的主场，她突破了他单调的没有弦乐的伴奏。他沦为一个心甘情愿的看客，窝在床上，舞者和他不过一米距离。她的指尖朝前伸展，再一点点地收回来，安东尼奥看得清她手臂肌肉的收缩，这个动作由她的腰部带动，她的腰几乎是折着的，然后猛地一扭，脚下也顺势再度踏响一个鼓点。这个鼓点好比一声号角，紧接着的是疾风骤雨一样的鼓点，她飞速换步，步与步之间没有停歇。

这支舞结束于她足跟的并拢，她恢复了起始姿，仍旧踩在同一点上，好像刚刚没有跳过那支舞。她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热烈地颤抖着，有汗珠顺着她的面庞滑下。松下来的高马尾在脑后鼓起来，显出几分凌乱美。伊莎贝拉就站在那儿，等待安东尼奥给她一句话，她的眼神毫不避讳地直接对上他的，和他们刚刚见面那会儿一模一样。

“你很美，伊莎贝拉。”安东尼奥好一会儿才说，“我迫不及待这儿能有一把弗拉门戈吉他了。”

他还能说些什么？他被这个小姑娘的魅力迷住了。他想，他必定不会是一个人，伊莎贝拉在这个年龄便已显示出了超群的魅力，甚至比舞会上那些和安东尼奥同龄的少女们超出更多。他想象不出伊莎贝拉到了他这个年纪时会是什么样子，有一瞬间他明白这种情绪叫做妒忌，妒忌那些和她同龄的、会被她䦆住整颗孤独的心脏的男孩们。

就同他现在一样。

然后他看见伊莎贝拉欢呼一声，朝他扑过来。这动作不过两三秒工夫，他没能反应过来，已经被伊莎贝拉压在了床上。小姑娘听着他的心跳，身体还因为刚刚的舞蹈而剧烈起伏着。她喘息着，声音比以往要低沉沙哑一些，她说：“太好了，安东尼奥。”

她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直呼他的名字了。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伸手环住她的脊背。伊莎贝拉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然后只是安安静静地趴着。安东尼奥不自觉地想到些别的什么，毕竟这是舞会，而他和一个姑娘单独呆在同个房间的同张床上——如果那姑娘不是那么小的话。而这时候他低头撇过眼去看伊莎贝拉，才发现伊莎贝拉正圆睁着眼看着自己，她发现他看过来的时候笑得更加漂亮，她张了张口，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安东尼奥抱得更紧了一些。

 

安东尼奥大学毕业的那天，伊莎贝拉在大学门口等他。她这时候已经十五岁，和安东尼奥预想的一样，出落得相当漂亮。

但安东尼奥已然不会去妒忌那些莫须有的家伙们了，他快步走出来，高兴地抱住了伊莎贝拉。

“恭喜毕业，安东尼奥。”

伊莎贝拉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

“陪我去舞蹈教室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