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堆

我以一种得意的高姿态俯视着你，而与此同时，你也在这么做。

这个人说起话来有一种腔调。

那是种古怪的、带有流浪意味的腔调，令他想起金银、宝石、矿藏和王室瓷器，还有黢黑的土地，延至大陆架，没在海水里，浸得咸腥。换种语言来听便尤为明显，像是这人的声带便是如此，外来户的声带，令人恼怒地失掉了语言的优雅，使他怒不可遏，却还得心平气和地听，听那种鄙陋的、丝毫称不上精致的异国腔调：它并没有往美的地方发展。

他还得忍受着去接受这种腔调，听一把C调提琴拉E调的曲子。后来不止在音乐厅听了，四处都冒出来了流浪的艺人，把E调当成C调吹拉弹唱。他在加油站听，在孤儿院听，在集市听，在教堂的忏悔室听。

他听见这个人开口说：“神父，我犯了罪。”

他熟悉这种腔调，一开口他便认出来了。这很不正常，要知道他不过是替神父顶一天班而已，忏悔室居然来了人，还是熟人，如同可笑的冥冥中有着注定。他压低嗓门示意继续，而这实诚的可怜小伙把心事全抖搂出来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朋友……或许还算不上朋友。不过是我教他西语、他教我法语的关系。我们因为工作而短暂相识，时间不长。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或许他认为我们之间无比纯洁，而我动了下流的心思，妄图僭越。（他紧接着用西语快速地嘟哝了几句没人听得懂的话。）他是这样一个男人，神父。我犯了罪。我想是这样的。”

弗朗西斯卡了一下。他可以听出安东尼奥声色中的凄惶，仿佛迷了路。有一刻他心里升腾出不明不白的恼怒，难道爱上他会是某种罪孽吗？他并非真正虔敬的基督徒，所以体会不到安东尼奥的难堪。但他仍以一种知情人的高姿态向下俯视，自我感觉安东尼奥已在自己的审视下暴露无遗。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在平等的秤上了，他拥有了虚荣带来的强大，并为此沾沾自喜。他调整了一会儿，才用一种虔诚的、神圣的语气说：

“当然不会，孩子，上帝予爱以平等。他不存在任何歧视，仍旧会祝福你。‘不要歧视妓女，妓女喇合在上帝的眼中是个义人；不要歧视寡妇，我们主耶稣——肉身的祖奶奶路得就是个二婚的寡妇；不要歧视同性恋者，上帝必从他们中间拣选远远胜过有着牧师头衔的基督徒。’这不是罪，这只是爱。”

等安东尼奥走了以后，弗朗西斯才探头去看，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口。这个传统的、思想被条条框框禁锢的可怜人，他不怪他，只是实在有点儿傻，逼得弗朗西斯不能不以圣经回答他（后来这虚伪的信徒才想起来自己居然讨了如此大的一个巧，毕竟他们的主虽然不歧视倾向，但恰恰歧视其行为。），好叫他能够信服。安东尼奥的法语在他看来依旧很糟，好在他来是忏悔，而非祈祷。弗朗西斯希望自己能够忘掉这段对话，但脑子里无法自主地出现影像，和那该死的腔调，简直就像是一个标签，一个代号一样，活脱脱的安东尼奥。他模仿不出他的法语口音，怪事。但他能把西语说得很像安东尼奥，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之后弗朗西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安东尼奥的不自在。他用拙劣的演技极力想要回避两人碰面而又不被发觉，但结果适得其反。弗朗西斯开始注意起了安东尼奥，曾经他没有如此别有用心地打量过他。他注意他的蓬松柔软的栗色头发，有鬈曲的发尾和细得在光里看不清晰的末梢；还有他透光的绿色瞳孔和总是向上翘起的嘴唇。和法国人追求的高贵的苍白不同，安东尼奥如同一片金色的麦田，从脸颊到脖颈，从脖颈到锁骨，从锁骨到肩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弗朗西斯数着日子，他知道什么时候是安东尼奥回国的时间。再有三天。三天能折腾出个什么？他为安东尼奥慢吞吞的速度而焦躁不已，他可不想安东尼奥到最后什么事也不做，不然这份高高在上的洞悉能有什么意义呢？安东尼奥必输无疑，但他根本不踏入赌局，弗朗西斯的一切筹码也便无从谈起。

安东尼奥走的那个夜晚，弗朗西斯在梦里也听。

安东尼奥入侵了他的梦。他用满垄的小麦占据整片视野，有初晨，有正午，有子夜，有黄昏，十足的印象派。小麦摇晃着金黄的穗，有露水垂在叶尖欲坠不坠。麦秆的外衣层次明显，根须缠住弗朗西斯的腿脚。那穗尖不时抚过弗朗西斯的脸颊，温柔而痒，带出捕捉不住的错觉。

这场景里有风，风呜咽出安东尼奥的声调。有法语，有西语，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不成章法的语言，统统是一般腔调，无法错认的腔调，萦绕着，呜咽着。

弗朗西斯在还没醒来以前就意识到了，胡乱地喊了一声上帝。他跌在床上，如同跌坐上那一片无边际的土地。泥土弄脏了他的衣服，他的被单，他坐起来，眼前还残留着最后的那一幅美丽的图景。

安东尼奥，他想着。安东尼奥。

弗朗西斯从高高的神台上跌落下来，在黢黑咸腥的土地上啃了一嘴的泥。他抬起眼来，看见小麦朝他伸延过来的根须，像是蜘蛛的网，又像无数只细长而有力的棕色手臂。这手臂环住他的肩背，箍得他发了痛，带着他钻入地下陷入长眠。

他意识到的是，自己没有任何筹码。

安东尼奥也没有。

他们俩不过是一对光棍赌徒，互相赌上了自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