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堆

风一吹，弗朗西斯就进来了，像一片纸片，蹲在窗上向我打招呼，头发纷飞着，底下露一张温和笑脸，见我看过来，便眨眨眼睛，带种无赖的痞气。

“无聊。”我说，却没移开眼，顿了两三秒又叫他，“下来吧，把窗关上。”

我正巧写到他，屏幕上显着他的名字。他过来站到椅子后面，一只手越过我撑到桌上，我眼前就落下来几绺头发，奶金色，再往上就是他的侧脸，下颔上胡茬浅青，散着须后水的味儿。

他这时候二十岁，大学生，风流潇洒，意气风发，想要什么都拿得到手。他看了看我的剧情，又低头看我，目光温柔而狡黠，没什么不满情绪，只是平平地表达：“我不喜欢这段剧情。”

他不喜欢——“哦，”我瞥他一眼，只是眼珠打横一晃，又盯回屏幕，“但就是这样发展下去的。”

我当然没说错，剧情环环相扣，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错。不过他说得也对。没人会喜欢自己遇上倒霉事，更何况是他这么一个向来顺风顺水的人。他在我头顶上笑了一声，不算苦笑，说了一句后也没再继续要求什么。但他看着我，我就写不下去，屏幕上一行字来来回回磕磕绊绊，写了足足五分钟，我的脸上便有些热了，说：“别盯着看。你烦到我了。”却仍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发呆般看着自己在键盘上虚敲的手指。

弗朗西斯于是把头埋下去，埋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身体弓起，不是壮实的体型，情绪安静地敛进身体里，像是从哪幅水粉画里轻飘飘地溜出来的似的。他的身体温热，头颅有重量，睫毛眨动时扫过我的衣服，带来细微而无法忽略的感触。

我写得更慢了，几乎可以说是停了下来。我的思维并没有遇上瓶颈，我仍清楚地知道该写下什么句子，手指按向键盘的哪些位置；我只是慢了，在每一个字母、每一个单词之间，无端端空上许久。

我不知道弗朗西斯发现没有。房间里没有声音了，我假装自己在思考。小说里弗朗西斯遭到了女友的背叛，他几乎身败名裂。我宁愿他能像以前那样，看着我写出的某些细节语句说，不是这样，我不会这样说话，我不会这样做；然后他修改一些词语，在我耳边，用那种勾搭姑娘的轻甜声音低笑：亲爱的，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这每每使我恼怒。我挣扎着，可又不得不承认。我无法掌控他，我的人物，他跑出来了，活生生地立在我身边，我不够了解他。最窘迫的一次是他问我，你不试试给我安排一个男伴？你知不知道我是双性恋？我则瞪大眼睛望着他，我怎么知道这个！看到他脸上促狭的笑意我就明白我被耍了，可接下来他又在我嘴唇上亲了一口，蜻蜓点水，我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就是我笔下写的那个样子，做我永远做不到的事。趁我愣着他又说，亚瑟，我知道你是同性恋——你的文字暴露你的一切。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但这回他什么也没说。他都不看我的屏幕，也不看我，仿佛睡着了。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或许有点儿生气。他保持着那个一看就很累的姿势，过了许久，我的肩上一轻，窗关着却有一阵微风拂过我。他走了。

我第一次见弗朗西斯时，他十五岁。我甚至都没去考究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只感到我的心脏重而欣悦地跳了一下，“咕咚”，像我咽口水的声音。我心里有人疯狂尖叫：是他！是他！他在这里！结果他真的是。年龄才只我一半的少年弗朗西斯，他偏过头来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原罪，我制造出了一个怎样惑人的情欲陷阱。他开口，亚瑟……他微笑着。

如今他二十岁。这当然不是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五年。事实上，几个月而已。我得以亲眼见证一个人的飞速成长，他每一次出现都使我心悸，并且我愈来愈感到他的不可捉摸——他成长得太快了。我在书里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句子，都是他亲身经历：譬如我说，“他完全具备并在一些方面超越了成年人的应有素质”，只有当他真正站在我的面前，我才能体会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主要描写他二十多岁时的生活，构想里，这占整部小说的三分之二。所以后来他没有了什么外表上的变化。他频繁地出现在我身边，有时候精神不佳，满身疲惫，只有眼睛仍亮，看得我没法看他。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包括他的存在，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完全就是我想要的类型。我没谈过恋爱——我的意思是，除他之外。

有句话他说得不完全对。我逐渐了解了他，我只是无法掌控他。我以为他生气了，但不久他还是过来，在剧情刚刚告一段落的时候。他摊着手，像邀请一个拥抱，陈述一个似乎带有无限可能的事实：“亚瑟，我恢复单身了。”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抿直的嘴角忍不住松懈开来。

我修改了大纲。我把爱情线完全踢了出去。弗朗西斯没想到我会这样做，他呆了好一会儿——这令我感到骄傲——然后他感叹道，天啊，你们小说家都是疯子。

更疯狂的还在后面。我另开了一本新的小说。弗朗西斯发现后，头一次无比失态地质问我怎么回事。那时我刚过了二十九岁生日，弗朗西斯二十五岁。我望着他，毫不生气，我说，弗朗西斯，你的故事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我的编辑不会通过这样一本已经被我的一己私欲改得乱七八糟的小说；我也不愿意在几个月内给弗朗西斯一个什么结局。我不满意原本设置的结局，何况那个结局里并没有我。我摊着手，像邀请一个拥抱，看着弗朗西斯逐渐冷静下来，反应过来，最后笑起来，他开口，亚瑟……你真自私。

是的，我真自私。我说，请求你的原谅，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说完我自己就笑了起来，借着笑意低下头不去看他，我问，弗朗西斯，你喜欢什么样的剧情？

他走过来像一阵风走近我。只是他身体温热有重量，接吻的时候，我的手按在他的心脏之上，“咕咚”，像我们咽口水的声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