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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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仏英】窒息2016.3.20

问候与道别,在匆匆一瞥间。——辛波斯卡

 

一时之间,他记不起他们何时何地曾经见过。他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见过,只是存有某种陌生的熟悉感,和记忆里某道模糊的影像重叠,仿佛错觉。十天前,十月前,十年前,都有可能。他的记性并不好,也因此错失过许多。也因此他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看到那双眼睛。

一开始,的确,只是背影。老派的西装皮鞋,没有任何装饰赘余,最简洁不过的风格。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二十世纪,都有可能。但本人非常年轻,至少表面如此。二十出头的年纪,除却那双眼睛。绿色的眼睛,幽深而淡薄。他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好意思……”他说。说完这句话,他就停在那儿。他为他感到震惊,这个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却无端地觉得他不是真的。似乎过了很久,他才捡回声音。他伸出手去:“先生。弗朗西斯·波诺伏瓦。”

但对方没有握手的意思。他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坚硬而瘦削的肩膀,柔软而整齐的头发。又是背影。弗朗西斯上前一步,再次截住他。

他没有表现出不悦。他面无表情,神色平静,仿佛截住他的不是弗朗西斯,而是时间。弗朗西斯重复一遍,又一次朝他伸出手去。这回他犹豫了一会儿,才也伸出手来。他的手苍白而冰冷。

“你好。有什么事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凉如晨雾,发音有些生涩。他大约不经常说话,甚至可能不经常与人交流。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弗朗西斯说,“这对我很重要。”

事实上,弗朗西斯本以为对方也会自报家门,但结果是他似乎对此没有意识。他的脸上倒也不见窘迫,神情不可捉摸。沉默良久,他才回答道:“不能。”

弗朗西斯看着他。他坦然以对,眼底流露出一抹歉意。那抹歉意让弗朗西斯知道,他并非是不愿意告诉他他的名字,而是真的不能。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弗朗西斯迟疑几秒,还是轻声问道。这样有些越界,可不越界又能怎样?

“……”他垂下眼睛,眉头轻轻地皱起来,显得有些茫然。最后他告诉他:“抱歉。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很抱歉,真的。”

他是认真的。弗朗西斯以为他只是失忆,但并非如此。除了名字,他什么都知道。问及年龄时他想了想,还是很确定地给出了答案:二十三岁。

“我们见过的,”他说,说话时望着弗朗西斯的脸,好像陷入了回忆,眼睛苍老而又年轻。“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才十四岁。”

“那样,你也才十岁。”弗朗西斯想了想,似乎确有其事,又似乎没有。“是我记性太差了,连曾见过你都不记得。”

“嗯,”他说,“没关系。是我记性比较好。”

“那么,你的名字……?”弗朗西斯斟酌着词句,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像个愣头青,像才只十四岁。

“我不曾忘记。是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看他一眼,那一瞬刻弗朗西斯竟觉得悲伤。那一眼穿越无尽岁月的风尘,投到了遥远的虚空里去。

弗朗西斯无话可说,只有缄默。

倒是这个好看的绿眼睛男人自言自语起来:“我记得你十四岁的样子。如果当时……”他是如此轻易地再度陷入了回忆。他的记忆有如泥淖。

弗朗西斯直觉他并非二十三岁。朝气和暮气在他身上诡异地并存着。

“我能帮你什么吗?”弗朗西斯问。

“哦,我在找……”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停下来,仔细看了弗朗西斯几眼。那目光几乎是凝固的,看得他内心战栗。多年以前,他应该也是见过这束目光的,心间也泛起过纹路相同的涟漪。可他竟不记得了。除了令人心焦的熟悉感,他什么也不剩下。

面前的人踌躇着。

“你可以相信我。”弗朗西斯补充说。

许是“相信”一词打动了他。他说起话来一字一句,都缓慢得优雅。“我在找一个画框。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是曾经装过画的,比较早以前的画框。上面有颜料和指纹。还有血迹。”他又露出那种表情,在怀念某些早已逝去的东西。

当他提及“画”的时候,弗朗西斯终于想了起来。如他所说,他们的确是见过的,弗朗西斯十四岁,而他二十三岁。那样的目光曾使一个少年人万般痴迷,他站在他面前,而他面色平静,不可捉摸。

“你跟那时一模一样。”弗朗西斯微笑着说。

他见过许多人,比任何人都多得多。每个人他都记得,这份记忆有时平添痛苦。但他和谁都不曾互通过姓名。如今有一个人,十三年后向他介绍自己:弗朗西斯·波诺伏瓦。他们握手,弗朗西斯的手温暖有力。他们甚至交谈。

他感到不可思议,仿佛此刻才真正苏醒。他禁不住回以微笑。

“谢谢你想起我。”他说。

弗朗西斯当时十四岁,上艺术学校,穿裙子扮小姑娘。他进入一个偏僻的展厅,里面陈列的画都孤零零地叫做《无题》,不知作者,不知来历。就在那里他看见他,被虏获,被驯服,有一瞬心脏的停跳属于了这个场景。然后他活过来,像死过一次。他走近他,内心颤抖地望着他。那时候弗朗西斯还不曾懂得这份颤抖的含义。

他深呼吸一次:“我很抱歉曾将你遗忘。”

他的手有些失礼地握住那只未出现在画面内的手。是真实的。他意识到自己竟屏住了呼吸,紧张而用力,生怕失去。肌肤相触时他得到确认。他停止颤抖。

弗朗西斯想要留住他,一个来自十八世纪的幽灵。“安东尼奥有个画廊,我可以带你去那儿找找。”他说,“你记得安东尼奥吗,那个西班牙人?”

“记得。”幽灵说,“他有双漂亮的绿色眼睛。”

他自己的眼睛就是绿色,但不似安东尼奥那双热烈灿烂。尖锐是年轻时的特征,而他已经是一泓无波的潭水了。但弗朗西斯更加喜欢他那样的眼睛,如他第一次为他所吸引时一样。

“我更喜欢你的眼睛,”他就这么说了,“漂亮的绿色眼睛。”

他们去了安东尼奥的画廊。安东尼奥只看了一眼便热络地说:“哦,这不是那位失窃的自画像的作者吗?真人可更好看啊。”

显然安东尼奥知道更多。

“自画像?”弗朗西斯诧异地嘟哝了一句。他遗憾自己不曾生在十八世纪。

“啊,就是以前我们去过的一个,无题的画展……嘿!你当时还说你爱上了那副画,你忘了吗?”安东尼奥挤挤眼睛,“那副画后来失窃了,我之前叫你早点下手的。”然后他转向幽灵,耸耸肩膀,“你是来找画的吗?很抱歉它也并没有流通到我手上来。”

幽灵皱了皱眉。他做那样的动作显得孩子气。

弗朗西斯代他回答安东尼奥:“不算吧,我们不是来找画。你收集的那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呢?我们想找画框,旧的。就是最开始装那副画的画框。”

“找不到画,就要找画框吗?你以前总是嘲笑我收集这些,现在该我嘲笑你了。”安东尼奥笑了起来,伸手请道,“跟我来吧。”

他们走进安东尼奥的收藏室,那更像一个仓库。这个收藏室不放画,都是画框、画笔、画架、手稿之类的东西,还有脏兮兮的调色盘,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这些东西大部分都不值钱,且来历不明。但就是这样才显得有希望。

弗朗西斯注意到身边的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思忖他从前是个画家……他和安东尼奥以前也是。这样的地方对他们这种人总是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商人的地狱,艺术家的天堂。

“画框都在那边。”安东尼奥在门口接了个电话,“你们自便吧,”他把钥匙抛给弗朗西斯,“我去阿尔弗雷德那儿看一幅画。”

弗朗西斯吹了声口哨:“那个超现实主义者!”

安东尼奥笑着摆摆手,走了。

于是一切突然安静下来。他们站在收藏室中,微小的尘埃在窗格中漏下的光束中飞舞,古朴而遥远,如同一段历史。弗朗西斯闭了闭眼睛:“十八世纪的阳光,和现在一样吗?”

“一样。”

然后他们对视,幽灵的脸显得过分年轻了,在阳光下通透而虚无。弗朗西斯本来想笑,却一时间笑不出来。他张张嘴,可语言太过匮乏。他最后说:“那我们来找吧。”

他心里升起强烈的预感。在这里他们一定能找到,然而找到以后呢?他要如何把他留下?

安东尼奥只说对了一半。

他们在画框堆里翻找,幽灵的动作很快。他只需一眼就能辨认。弗朗西斯只是把尺寸明显不合的清理出去。颜料、指纹、血迹,弗朗西斯想。绿色的眼睛、亚麻金的头发、黑色的西装、灰色的背景……苍白的皮肤,无血色的嘴唇。他盯着他看,手上机械性地拿起一个画框。翘起的木刺扎进他的手指,一粒血珠颤巍巍地沁出来。

他不觉得痛。幽灵的眼睛看过来,他才开始觉得。他走向他,看向他的手,他手上的画框。颜料、血迹,以及指纹。

“你流血了。”这是第一句话,陈述事实的语气。他伸手抹去弗朗西斯手指上的血珠,但什么痕迹也没在他手上留下。他头一次表露出喜悦的情绪。第二句话是:“你找到了。”

十八世纪的画框,弗朗西斯低着头想,他的画框。

他说“恭喜”,喉咙里却泛起苦涩。他不敢想。

幽灵的手指抚上画框,温柔好似情人。他死的时候二十三岁,穷困潦倒,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为自己画了最后一幅肖像,比照着镜子,画尽了自己抑郁的一生。那时倒在画前的年轻人叫做亚瑟·柯克兰。

他倒是一直没什么期许,只是累了。可能还剩下最后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向弗朗西斯介绍自己。这种愿望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于是他由衷地感到喜悦。

他向弗朗西斯伸出手去:“你好。亚瑟·柯克兰。”

这几个音节宛如一次神秘的仪式。

弗朗西斯向他伸手,把画框牢牢地拉进怀里。

画布中央的那个男人眼睛瞥向他,正如他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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